返回
第58节
首页
更新于 2021-01-19 19:53
      A+ A-
上一章 目录 到封面 加书签 下一章
    被捆绑在满是毒刺的荆棘之上, 从无解脱,日夜噩梦缠身。
    母亲的死是他无法忘怀的噩梦,如同尖利的触手扎根在心底,终日腐蚀着心血, 直到干枯的那一天。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雷雨到来前的暗夜, 墨一样浓稠的暗色中, 火把渐次亮起, 沉默地见证着所有罪恶。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他们的面孔陌生, 一个比一个僵硬死板, 像是由同一个模具, 白蜡浇铸凝成。
    他们举着火把, 团团围着他与昏倒过去的女子, 漆黑夜空偶尔拂掠过昏鸦的叫声,凉意浸透身体每一寸。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喃喃着古怪的咒词, 慢慢向他们靠近。
    先天不足,只有十岁出头的孩子因惊惧而瞪大双眼, 蠕动着身体后退。随着那双混浊的眼睛逼近, 他清楚看见那树皮一般的皱纹。老人已经很老了,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气。
    然后说,“吊起来。”
    一些裹着奇怪衣服的人聚集了过来,孩子眼前一黑,紧接着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
    双手被麻绳紧紧地束缚,高高吊起,嘴上也被布条死死地蒙住,叫不出一点声音。
    喧扰声传入耳中, 他听不懂他们说话,却通过场上的布置猜到,他与母亲被绑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他浑浑噩噩地猜测,也许这里,即将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头顶的灯 旧十胱   (jsg) 如同一轮月,幽幽地照亮四周。祭台高筑,他看见那金漆的神像,庄严肃穆,只有眼睛是血红的,似某种兽类。
    他高高悬吊在空中,与神像面对面,手腕酸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像不止一个。
    大一点的神像盘腿而坐,右腿弯度较大,左腿曲于右腿之内,弯度较小。
    小一点的像则面向,双腿张开,臀部坐在那大神像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拥,胸脯紧紧相贴,身下是硕大的莲花座台。
    这个时候,那些人终于用他能听懂的话说:
    “要取血。”
    于是有人颤巍巍地沿着木梯爬上,在他的大腿上划了一刀,疼痛使他颤抖不已,滑腻的液体流下,那人用一个透明的碗接着。
    “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乐土净。”
    “举行献祭仪式,请上明妃。”
    他们口中的明妃,那是他的母亲。
    他看着,她被灌下黑乎乎的药物,然后醒来,变了一个人。无数邪恶而冰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像一条条毒蛇。
    那些人中,有男子,健壮的、瘦弱的、年轻的、残疾的。甚而还有年老的妪。
    他们褪下了衣物,俯身到那扭动着的女子身上。
    老者喃喃念经:
    “大圣自在天,乌摩女为妇。所生有三千予:其左千五百,毗那夜边王为第一,行诸恶事;右千五百,扇那夜迎持善天为第一,修一切善利。此扇那夜迎王,则观音之化身也……”
    母亲母亲母亲……
    他疯狂地挣扎、疯狂地滚下泪来,却毫无用处。
    喘息,痛苦的呻.吟钻入耳中,意味不明。
    手腕仿佛断裂了,他感到身体被切割的痛苦。他的目中流出了泪,他的唇边流出了血。打湿了布,血液滴下,一滴一滴,在那些蠕动的脊背上砸出血花。
    一切平静的时候,只有风灌入的声音。那火把摇曳,将神像的影子投影在墙上。神像之后立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披风,如同某种巨型蝙蝠,脸庞隐匿于黑暗。
    冲那吊起来的孩童,无声一笑。
    犹如血液从身体里流失殆尽,彻骨的寒冷传遍全身。
    女子被人抬着丢进破屋的时候,还没有死。从她裂开的嘴唇中,不断地吐出“朝蕣,朝蕣”。有声的,无声的。
    每喊一声,就会流出血来。
    仍然是那温柔的凝视,笼子里的 旧十胱   (jsg) 孩子满身脏污,僵硬地转动头颅,仿佛不再认识她。
    他古怪地与同样狼藉的她对视。
    她想向他爬过来,可是没有力气了。
    她就要死了。
    直到有人推门进来,走到她的身边。
    她看清了那个男人。
    “是你,是你!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啊。”她颤抖着,终于爆发出一声哭喊。
    男人无动于衷。
    她用最后一丝气力,抱住了他的腿:“放过他,放过他,我求你,他只是一个孩子。”
    他恍若未闻,只慢慢俯下身来,“既然你这么痛苦,我来救你,好不好?”划过她脸颊的手指,轻怜蜜爱,宛如对待情人。
    他脸色温柔,戴着一副雪纱菱纹罗的护手,掌部两侧缀绦,篆书朱砂写上“非有”,那双手隔着雪白绫罗,慢慢地扼紧她的喉咙,她的眼珠凸出,绝美而肮脏的脸庞涨红,小腿痉挛地弹动一下,终于断绝了所有气息。
    孩子抓着铁笼,指甲从根部断裂全是血,顺着栏杆流淌而下,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跪在女子的身上,当着他的面,掐死了他的母亲。
    他嘶哑的喊声,卡在喉咙之中。
    娘……
    她在最后,无声吐出的,是“活下去”。
    “为什么她都死了,你还活在这世上?”
    “肮脏的贱.种,你知不知道,你本不该来这世上的啊。啧啧,看看,你与她是多么相像?眼睛、眉毛、鼻子、唇……简直一模一样。公子?不过是从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肚子里爬出来的玩意儿。”
    他干净又高贵,睥睨着笼子里的孩童,就像是看着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双洁白的护手刮过铁锁,发出轻微沙沙的响动,“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才好呢?”
    孩子没有回应,他呆呆地看向男子的身后。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带着无望的挣扎与求救,和一个母亲最后的脆弱的守望。
    他就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卑微怯懦地蜷缩在了一起。他的手脚缩得不能再缩,犹如裹成一团的蚕蛹。
    假装回到了母亲 旧十胱   (jsg) 身边,卧于安全温暖的胞.宫之中,这一切就都不复存在了。
    男人转身离去。
    夏夜多雷雨,每当白光闪现,他便能看见她,曾经温柔唤他“朝蕣”的唇青白僵冷,那带着一点绀蓝色的瞳仁僵滞不动。
    她赤.身裸.体地死去了,连一块遮羞的布也没有。
    从一开始的无助惊怖尖叫哭喊,到后来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呆滞麻木,他如了那个人的愿,成为一个傻子。
    看着她腐烂,看着她变形。
    他想,也许,那不是他的母亲。
    那只是其他的什么。
    是一棵树木?是一块石头?是世上任何一件东西,但绝不是灵怀夫人。
    不是那个笑起来温柔亲切的母亲。
    美丽的脸上生出疮洞,蝇虫嗡嗡久聚不散,而他只能软弱地蜷缩在牢笼之中,日复一日被昏暗笼罩。有多么黑暗,有多么恶臭,让他以为这一生都无法看到光明。
    虔公把他带出来的时候,肖珏的手指已经溃烂,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僵滞迟缓,如同失却感情的木偶。
    虔公艰难地背负着他,依照来时的记忆从坑洞里爬出,肖珏安静地趴在他的背上,眼珠一动不动,手腕无力垂下,血液已经干涸。
    远离那个屋子的时候,他忽然疯狂地挣扎起来,从虔公的背上滚落,手脚并用地往回爬去。沙砾滚入皮肤之中,血污留在地面,如同一条长长的墨痕。
    他要带她回去。
    可是还未爬出几步,他便因数日的饮食断绝,而脱力地趴了下来。
    口腔里火辣辣的,涌上血腥之气。皮肤被石块割破却无知无觉,嘴里全是灰尘与泥土。
    “公子,快走!”
    虔公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强硬地拽到背上,快步往密林蹿去,肖珏也再没有力气。
    回头望了一眼,不知何时浓烟滚滚,一场大火逐渐蔓延……所有的一切,被付之一炬。
    回到燮宫中的第二天,父君告诉他,他的兄长,世子肖渊带兵剿匪,将那些狂徒全部屠尽。
    报了灵怀夫人的仇,挣了大功。
    兄长来探望卧病在床的他,如同往常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要他节哀。
    温润而又仁慈,悲悯而又爱护。
    而他一口咬在他的虎口,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
    “你敢刺杀世子?”
    肖渊的亲卫将孩子掀下床来,一脚踹断了他的肋骨。
    肖渊低眸,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孩子,目光逐 旧十胱   (jsg) 渐露出怜悯。回身抽出一剑,将那亲卫的头颅斩了下来。
    “公子之尊,汝也敢冒犯?”
    满宫皆跪,而他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刃。
    燮国公夫妇闻讯赶来,见到满地血液,大惊失色。大娘娘发现儿子的伤势,又焦急关切道,“渊儿,你的手是……?”
    肖渊摆了摆鲜血淋漓的手,轻轻皱着眉说,“弟弟只是受了刺.激,一时神智不清,将我错认成了恶徒……父君切勿过分苛责。”
    燮国公脸色凝重。
    肖珏被人扶到帐中躺下,双眼大睁,“嗬嗬”喘气,动弹不得。
    众人退下,燮国的大娘娘,世子的生母在踏出门外时,忽然投来一眼,轻蔑道:
    “到底是庶出,毫无教养,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直到人都走光了,肖珏抬起手腕面无表情地咬住,浓重的血腥味透来。
    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虔公了。
    可是虔公,是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的话,能作数么?
    肖珏闭上眼睛。
    他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上一章 目录 到封面 加书签 下一章